文︱顾铮(复旦大学教授)
“剧场”一词,指戏剧上演之所。它是一个完整的空间,布景的设置,灯光的布置,观众的到来,都为了戏剧,也是故事的上演。一场戏,没有场地,戏就无法上演。有场地,而没有戏,戏剧也不成其为戏剧。因此,如果把“剧场”一词细细拆解,会发现,“剧”与“场”两造,相互依赖,缺一不可。
城市,作为一个人类通过自身的社会历史实践而形成、营建的社会生活场所,就是一个时刻上演无数活“剧”的“场”所。现代城市,更是一个充满活力与能量的剧场空间。人类的社会实践,以城市空间为舞台,日常生活天天在城市衍展,而日常中的故事与戏剧性,则时时发生、上演。平凡的日常与日常的戏剧性,在城市里交替上演。从这个意义上说,城市,充满了“剧”,也成为演“剧”的“场”。
现代城市空间作为一个人为建构的功能性指向明确的场所,因为其各种现实需求与作用,所造成的景物、景观的无序叠加,最终呈现为一种充满了矛盾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人事、景观纠合在一起,各自为政地在城市中争奇斗妍,令城市本身则转化为一个演出人间活剧的舞台。在这个城市舞台上,处处上演真实的活剧,但生活的剧情一旦进入照相机的镜头,经过照相机的观看与定格,却又转化为一种虚假的表象。现实生活,经过照相机的视觉搬弄,始终在真实与虚假之间来回。而摄影与城市的关系,在这么一种反复来回中,生产出一种新的相互关系。
上海,作为一个有自身历史积累,时刻不断接受来自全球最新信息、最多物质与精神刺激的中国城市,其变化、发展与起舞,不仅仅体现在自身物理空间的硬件发展,也体现在给予都市文化的刺激与激励。如果没有城市的种种实践来刺激人们的想象力,来颠覆因循的常规,包括摄影表现在内的都市文化,不会如此丰富与多彩。而摄影这个视觉手段本身,既是一种具有剧场性的观看方式,也是一个具备戏剧性的特殊样式。摄影这个作为受惠于现代城市生活最多的视觉媒介,在与都市的互动中,在与都市的共生共荣关系中,在上海这个空间舞台中,大有如鱼得水之感。城市,理应成为摄影的恩主。摄影,也应该以源源不绝的影像来回报都市的哺育。正是基于以上考虑,刘海粟美术馆邀请众多生活工作在上海的摄影家,来同台演出他们的城市感受,讲述他们所见的都市故事与感受。
让我们从马良的《邮差》开始。他的《邮差》系列,以典型的上海弄堂为背景,通过他执导的一个个看似荒诞但其实无比真实的场面,展开有关上海的思考。上海因为城市改造而面目全非,其巨大的变化使得即使如邮递员这个城市“活地图”,也已经无从辨认城市的空间,确认方位。而他所要投递的信件居然就无法找到接受者。在这个虚构的背后,他向我们发问的是:城市的发展与变化,难道是以造成更多沟通上的不便为代价?
都市的夜晚,令城市生活的戏剧性获得了新的空间与舞台。而灯光则为戏剧的上演提供了情境保证。没有灯光,城市就失去夜晚的活动空间,也就失去了戏剧性。金江波的《黑暗的舞者》,以舞台效果强烈的灯光,提供我们观看舞者的表演的可能。在灯光的照射下,背景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剧场,整个画面呈现出剧场效果。生活的另外一面,被他以一种辉煌华丽的画面展现出来。但空虚与浮华,似乎同时成为了城市与夜晚的注解。
王耀东是新时期中国最早表现城市生活与个人感受的摄影家之一,也是1980年代上海先锋摄影群体“北河盟摄影沙龙”之重要一员。他的城市生活快照以弹无虚发的准确,冷峻的目光,捕捉到生活于城市中的现代人的孤独、空洞以及茫然。他的画面,把泛滥于城市空间里的图像、符号与现实巧妙地组织在一起,边复制人们不断制造的城市拟象,边书写城市生活本身。而由这些图像、符号与现实组织在一起的画面,将城市的戏剧性带入到一个真假不分的境界。
陆元敏的《洋房里的上海人》,将室内居住空间中的上海生活与上海人形象,以细腻的细节呈现的方式,再辅以浓郁的氛围渲染来加以呈现。家庭居室其实就是一种日常的剧场空间,只是我们从来不曾这么意识到。而在陆元敏的观看之下,则马上呈现一种日常性与戏剧性的自然交织。从他的照片,我们发现,存在于居室中的现实生活本身,其实早已作好演出的准备,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一切都只是在等待照相机的到来与框取。当然,还有照相机背后的那个摄影家的到来与凝视。
朱浩的作品,将大画幅相机的刻划能力发挥到极致。经由细腻的色彩表现和精确的影像描述,这些照片凸现了城市空间作为一种无序、无机的景观的视觉生硬度。更重要的是,朱浩的照片向我们提示,我们平时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空间,其实埋藏着如此之多的“意外”。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意外”,使城市俨然一个剧场,一个经常被忽视但确定存在的空旷剧场。是这些被他提醒的“意外”,使我们发现,日常始终存在一种超越日常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端赖摄影家的敏锐的眼光与坚定的凝视。
在朱锋的《上海零度》中,有一批照片拍摄了用于遮掩正在建设中的场面或是用于销售楼盘的广告的幕布上的图像。这些图像似乎都是一种承诺与远景提供,然而,它们作为一种插入到现实中的图像,混淆了视听,并且与周围的现实构成一个虚实相“间”的新空间。这些穿插于真实与想象、现实与幻象之间的图像,经过朱锋的拍摄,成为了图像之像,也是一种空间中的空间,它们与现实空间形成了空间之间的穿插与重新分割。它们所构成的空间,让我们看到了城市空间虚实相“映”的真相。
动物园既是表征城市获得现代性的基本配置之一,也是人类的观看实践之一。通过在城市里设立这么一个“剧场中的剧场”,人类在获得了观看的场所与对象的同时,也从“剧”与“场”两个方面给摄影提供某种表现上的新刺激与想象。在动物园这个将人类“文明”与自然“野蛮”对立起来的文化空间中,“自然”通过动物的表演,让人确认自身的“文明”。常河的《动物园》系列,以灵活多变的视角与富于表现力的色彩,通过被囚于动物园中的动物们的表情与姿势,给出了有关人类当下困境的视觉隐喻。
陈经纶是长住上海的香港摄影家。他的《胃兵》系列的标题取自“卫兵”一词的谐音。表现餐饮外卖业对于现代白领生活的支持与维护。这触及到城市服务与现代生活的关系,也将一种几乎成为标准的生活方式,通过将送外卖的人与盒饭的并置呈现了出来。这些有点幽默而且乐观的影像,也给“民以食为天”以新的视觉注解。
在曹友涛的影像中,现代城市作为一个欲望空间,处处闪现欲望的挑战、挑逗与挑衅。曹友涛运用视觉隐喻的手法,尝试展示城市与身体的对话与对应关系。他的影像中的身体,经过他的主观切割,呈现了更为丰富的意象。而意蕴深长的照片并置,通过影像之间的对话、对抗,更深化了他个人对于欲望的解读。他的照片并置,既提供了一种“剧”,也形成了自身的“场”。
严怿波的城市影像,从不起眼的物件,发现日常的荒诞,从平庸的场景,寻找现实的意义。而通过多为并置形式的重新组织,再建立起有关城市现实的新的意义空间。照片作为一种城市现实切片,本身已经成为一个“场”,而再通过照片与照片之间的对话,在重建对话空间的同时,既重建了照片的“场”这个空间本身。当然,城市的戏剧性也得以强化。
最近一段时间,周明的身影经常出现在上海的高楼。他从楼宇高处俯瞰上海这个城市。经过他冷静的审视与精密的描写,他的俯瞰照片给出一种荒凉而无机的城市景像。这同时也反映了他观看城市的视角的变化。从之前的平视的远眺,到今天的居高的俯瞰,虽然他的视点有所变化,但不变的是一种与城市保持距离的疏离态度。这似乎成为了他拍摄城市的立场之一。这同时也是一种通过观看实现的价值判断。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是一个垂直城市。如果说周明看到的上海是一个在平面上铺张延展的水平城市的话,罗永进的《塔》系列,则给出了一个处于疯狂的高度竞争的垂直城市的肖像。通过被他加以分段拍摄再拼接的分割画面,城市塔楼们被进一步地人为拉长,同时也进一步强化、突显了上海的垂直感。他的影像,让我们再次确认,上海作为一个空间场,其高度竞争丝毫不见罢休的势头。这种高度野心,经过他的夸张表现,更呈现一种视觉上的强度。
而杨泳梁的画面,则将罗永进与周明的垂直与水平两个方向的城市形象加以全面的糅合,经过电脑的生成,构成一个既传统又现代的另类剧场空间。他以具体隐藏的坚硬的细节,来颠覆按照中国山水画美学构思的画面中的整体诗意。也许就是这种内在的自我矛盾,才是杨泳梁的作品的魅力所在。这也许是一种脆弱的危险的平衡,然而,他却不可思议地达成了。
刘一青的摄影主题是“此时此地”。她的影像,是一种蓄谋已久的“暴露”。她所要暴露的是生活的不确定性,也要暴露她那不羁的观看与不羁的生活之间的拉锯。偶然中的必然,随意中的严肃,都在这些照片中暴露无遗。在她的镜头中,生活就是不断的展开与消失,而摄影也同样如此。她的照片既是将幻想现实化的快照,也是将现实幻想化的剧照。
朱骞的《市南》系列,既是粗砺的,也是妩媚的。他的影像讲述的是另一个上海的故事,这是一个不被关注或者说被故意省略的上海的日常故事。但正是这个上海,却在他那饱满的色彩与开放的构图中,获得了充分的展现。他的上海的南部的日常,狰狞而又强悍,生动也生硬,是一个活力与原始共存的日常。而日常的戏剧性,处处藏身于他所发现的各种细节之中。
鸟头小组(宋涛、季炜煜)将他们拍摄于这个城市各个地方的照片塞进一个金碧辉煌得“俗气”的镜框。在这些看似琐碎芜杂的照片上面,他们挥笔写下 “我们以前拍的、现在拍的和以后将要拍的,都是一样的。”字样。这具有强烈的达达色彩的宣言,可以看作一份被上海这个城市本身所激发的艺术家宣言。这宣言既表明他们对于自己的观看实践充满自信,也表现了他们目前对于这个城市的一种相对确定的看法与立场。
现在杭州与上海两地展开摄影教学与创作的矫健所提供的参展作品,具有强烈的实验性。变动不居的上海街头景观,经过他的特殊处理,让整条胶卷成为一幅画面,以一条视觉印象之流的方式,在我们眼前绵延展开,构成了一道独特的街头风景。同时,经过这么处理的照片本身,成为容纳了一段时间的容器。
这些摄影家的实践,手法观念各异,取径不一,在表现上海的同时,也令摄影有机会呈现自身的复杂与魅力,并留下一些值得讨论的问题。比如,作为一个现代城市,上海给予上海的摄影家以什么灵感?激发出何种创作激情与表现能量?给予摄影表现以什么刺激?而这也是我们希望通过策划本次展览《剧·场——上海都市摄影》来了解与探测的。
是他们,这些生活在上海的摄影家们,通过各自为政的观看实践,使上海、使他们生活其中的上海的生活与城市本身成为了“剧”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