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的记忆——寻找张才摄影中的上海

王  欣、季晓蕙(刘海粟美术馆学术部)

 

画家、摄影家在经意或不经意中成为了塑造城市记忆的人,他们以绘画或图片的方式截留下城市发展中的一个个片断,给人们铺设了一条可以触摸回忆的通道。都市历来以其蠢动的欲望,繁胜的图景魅惑着它的寄居者,中国古代画家不厌其烦地以“清明上河图”为范本铸就的都市风俗画长卷模式就是一个例证。摄影的发明和现代城市的出现似乎同生同息,在一瞬间以片断的形式捕捉到了都市之光。可以这样说,绘画长卷陪伴着中国的古代城市,摄影陪伴着中国的现代都市。纪录城市的载体,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启传承和中由绘画转交给了摄影。

1939年,台湾青年张才初识上海。1941年,他带着莱卡相机正式踏入这个都会,开始了上海写真的拍摄。初来乍到,面对庞大的都市,张才像都市漫游者一样游荡于街头,边走边拍,悠哉悠哉地“记录下各种各样小人物可以驻足的地方”。在这个城市处于疯狂绚烂的巅峰之时,歌颂者和拥趸者蜂拥而至。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使得它的繁华急转直下,显出颓势。张才时值此时的拍摄为上海的低迷期留下了一批弥足珍贵的图像资料,也为人构建这一时期的上海记忆与想象提供了凭证。捧着这些图片,我们开始寻找张才摄影中的上海。

在张才的近百张上海图片,可以归纳出两个主要的拍摄区域:一个是苏州河北岸的虹口、闸北;一个是从外滩经南京路至跑马厅。有一种想象,他的当时拍摄路径大致可以从苏州河北岸出发,经外白渡桥进入外滩,转入南京路后到跑马厅。这应该是他拍摄上海的一条主线路,沿此线路,辐射周边,构成了张才拍摄上海的路线图。

 

苏州河北岸

《白俄罗斯社区代配钥匙招牌》、《法租界区的白俄罗斯人》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应该是今天虹口区舟山路和霍山路交界处。(图1、2)40年代这里曾是犹太人聚居区,今天上海市政府还在此附近建立了犹太难民纪念馆(Jewish Refugees Museum)。从今天拍摄的照片来看,尽管随着住户的更换与增多枝生出许多违章搭建,但建筑的外立面基本保持原样。(图3、4)因而得出一种推断:照片中的地点并不是题目中所标注的法租界,而是苏州河北岸的虹口。

《屠宰场前的牛群》照片中的屠宰场位于今天的虹口沙泾路10号,如今已被改造成1933老场坊创意园区,建筑外立面被改造成镂花装饰,当年屠宰场的形制并没有改变,昔日的亡魂地现在变成了摩登场,不复照片中牲灵迈向屠宰场时肃穆阴沉的仪式感和诡异感。(图5、图6)

四行仓库位于闸北南部的苏州河北岸,西藏路桥的西北角,即今天的光复路1号。它是上海抗战史上的标志性建筑。1937年四行仓库保卫战的结束标志着淞沪会战的结束。参加这场保卫战的中国士兵被称为“八百壮士”,他们抵住了日军的多番进攻,掩护国民革命军88师及其他国民革命军向西撤退。这次保卫战的胜利,重新振奋了因淞沪会战受挫而下降的中国军民的士气。四行仓库只与英美租界相隔一条苏州河,因此就将整个战斗展现在了西方世界面前。谢晋元和国民党士兵后来接到命令,撤退到英租界。在英租界,全体官兵被英国软禁长达四年。团长谢晋元一年之后遇刺身亡。这场著名的战斗成就了原本普通的四行仓库。刘海粟早于1938年就创作了油画《四行仓库》,并成为他早期的油画代表作之一。(图7)一位当时已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台湾青年都不约而同关注到了这座意义非凡的建筑,在此画家和摄影家对于城市的视角有了一次相遇。(图8)今日的四行仓库,历史的烟尘已完全散尽,变成商户林立的文化用品批发市场。(图9)

沿着四行仓库一路向东至虹状的四川路桥北堍,就能见到“中国近代邮政的象征”——邮政总局大楼,地址为北苏州路276。站在张才当年拍摄的相同角度眺望对岸的邮政大楼,周围的景致六十多年来变化不大。但作品名将此误记为《上海外滩的海关大楼》。(图10、11)

沿邮政大楼继续向东来到乍浦路桥北桥堍,就是当年张才拍摄《街头卖开水的老妇》的地方。(图12、13)当张才将镜头对准底层熬营生的小人物时,无意间也将背后的景物纳入其中。那塔楼建筑的前身是1933年倒闭的光陆大戏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它也是与大光明等影院一样的头轮电影院。这里现为光陆大楼,坐落于虎丘路146号。往昔的虎丘路是个先锋的时髦地,如今却再见不到像照片中那般扰攘的情景,依然有人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过,但有多少人会回身瞧瞧的这幢大楼呢。

 

从外滩到跑马厅

《天桥上卖甘蔗》、《英国租界区与白渡桥》两张都与同一幢大楼、同一座桥有关——上海大厦、外白渡桥。(图14、15)《天桥上卖甘蔗》应是在外白渡桥南苏州路桥头拍摄的,矗立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上海大厦,其雄伟宽阔与前景中的人物形成鲜明的对照。张才拍摄此照时,这座大厦叫百老汇大厦,位于虹口的北苏州河路2号。上海大厦造型独特、地理位置优越,一直都是上海及外滩万国建筑群中重要的标志性建筑。(图16)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它英姿依旧,尽管如今摩天大楼丛生,但从过去到现在,上海大厦仍不失为俯瞰最佳的观景台之一。《英国租界区与白渡桥》的拍摄角度正与《天桥上卖甘蔗》相向,后者是站在桥上仰拍大厦,而前者是立于大厦俯拍铁桥乃至整个外滩。大厦的窗口拥有俯瞰摩登上海的开阔视角,这样优越的视角同样也吸引着画家。刘海粟60年代创作的油画《外滩风景》,景致、角度几乎与张才照片中的无异,只是一个以画笔、一个以镜头为写手。(图17)这个角度可以被视为是表达上海的经典视角。今天重新登临大厦,一样望去景致依旧。(图18)

《黄包车夫休息站》、《流浪者》、《黄包车与电车》、《上海外滩》等一系列照片大致是沿着中山东一路自西向东的路线来记录外滩万国建筑群的。《黄包车夫休息站》的拍摄点在原中国银行大楼,如今的外滩23号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办公楼附近。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银行被汪伪中央储备银行占用。从照片拍摄的角度和构图看,前景中或站或蹲坐在黄包车旁的车夫占据照片的主体,这个所谓的休息站不过在一片树荫底下,与远景中的中国银行和豪华的沙逊大厦(今和平饭店北楼)显得格格不入。(图19、20)《流浪者》、《黄包车与电车》也是给人如此气氛和鲜明对比的两张照片,后者湿朦朦的背景里隐现的另一栋白色面砖砌清水外墙,镶红砖腰线的建筑是汇中饭店,如今的和平饭店南楼。它建成后取英文名“Palace”是宫殿的意思,也可译作“豪华饭店”。事实上,汇中饭店在当时确是名副其实的“豪华”饭店。(图21—24)继续前行,《上海外滩》、《人力推车与大客车》、《海关大楼附近的街景》中的外滩群楼与眼前的建筑一一重叠。然而重叠的仅仅是建筑的外形,透过张才照片里繁忙的码头、独轮车、路障,时空的界限却愈发鲜明,不禁使人感叹历史带给这城市的沧桑变化。(图25—30)欧战和平纪念碑曾与外滩的气象信号台并排耸立在黄浦江边,它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及西人社会各界为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从上海出发的阵亡将士而立。张才这张纪念碑照片摄于1943年,正是上海公共租界正式结束的年份。是年8月1日,日本将公共租界政权及公共设施、资产等完全交给伪国民政府,照片中雕像基柱前护栏上悬挂的“庆祝收回租界”的横幅及伪国民政府的国旗都印证了这一历史时刻的到来。(图31)同样反映这一题材的张才作品还有《收回上海租界之先声》。(图32)《山东乞与狗》背景中的建筑是原外滩法租界法国总领事馆现已拆除,地址位于今金陵东路口。(图33)

到上世纪30年代,南京路上先后开设了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全都是民族资本。1917年创始的先施开办最早,故被誉为“中华百货第一楼”。《先施公司》这帧照片里,先施公司位于占据画面的右半部,图像左侧的建筑是与之对街而立的永安公司,远景中高耸的塔楼则是新新百货(今第一食品商店)的标志。今天,循着张才的视角重新拍摄,建筑与街道结构基本未变,唯独不见“新新”楼顶那高耸的塔楼。(图34、35)

《美国海军与咸水妹》应该拍摄于当时的大新公司(今市百一店)门前,张才标明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942—1946年。(图36、37)如果将时间范围更聚拢些,此照应该是拍摄于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批的美军以遣送日俘、解除日军武装的名义登录上海。因此,张才作品中有美国军舰、美国水兵出现的,其拍摄时间应该可从原来所标的1942-1946年精缩到1945-1946年。

《中法大药房》的大药房位于原虞洽卿路(今西藏路)南京路口,是今天新世界百货所在的位置。照片中远处的高楼是国际饭店。(图38、39)张才当时拍摄的位置现在难以确定,在拍摄的这个地点当时是没有高楼的,因此有一种推测,张才可能是站在中法大药房的屋顶拍摄的。(图40)今天要拍摄到同样的角度,必须乘坐新世界的观光电梯。

《跑马厅》、《跑马厅的钟》这两张照片中的地点位于今天的人民广场。跑马厅现在被一分为三,原北半部分被改建成人民公园,原南半部分被改建成人民广场,跑马场总会大楼现改为上海美术馆。这个显著的钟楼现在成为了上海美术馆的标志。《跑马厅》这张图片的视点应该是从跑马总会大楼的窗口看出去的。(图41)《跑马厅的钟》的视点应该是在当时的“远东第一厦”国际饭店,这里具有至高的视点可以俯瞰整个跑马厅区域。(图42、43)

《白雪看板与太太》中大型的户外广告牌在民国上海比较流行。(图44)从照片中广告牌下的小字可以辨认出“荣昌祥广告公司”字样。“荣昌祥”是当时上海较有规模的广告绘制公司。根据广告牌的规模和前方的草坪及护栏结构,比照一些同时期的户外广告照片,推断出这里应该是位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上的仙乐斯草坪。如今这块当时著名的广告牌早已随着市政建设消失不在。

《贫富对照》中的拐角是今天的南京西路石门一路口,六十多年来这个拐角的街道结构几乎未变。(图45、46)照片上的竖店招上写着“王家沙”三个字,这是上海一家著名的饮食店,专营本地特色的小吃。今天它的总店仍位于此,只是对面围墙内的花园已经成了商务大楼。

《美容室》中的建筑应是原扬子饭店,位于今汉口路740号,现在叫朗廷扬子精品酒店。(图47、48)虽然美容室的窗户已变成三面大玻璃窗,但从现在酒店雨棚和阳台的造型与《美容室》图片的比对中仍可以确定张才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

“书寓”这个名字现在很少被提及,它主要是指当时以卖艺为主的高档妓院。会乐里书寓是40年代上海闻名遐迩的风化之地。它的弄口应该设在当时的福州路726弄,写着各家书寓头牌名字的灯箱挂满弄堂。从张才的照片中,还能看到灯箱上写有“赛金花”的名字。这位昔日的“花国状元”曾经盘桓于此,但张才拍《会乐里书寓》时,“赛金花”早已离开了人世,这只不过是招揽客人的一种广告术而已。(图49)如今在会乐里原址上矗立着时尚的购物中心。

《电车交叉道》拍摄的是江西中路180号的新城饭店,原为都城饭店(Metropole Hotel),位于今江西中路福州路交界处。(图50、51)从拍摄的角度判断,照片应该是从饭店斜对角的原建设大楼俯拍的,地址是江西中路181号。大楼现在属国家安全局管辖,因此我们无法重登当年张才俯拍的地点。

《17号电车》显然摄于17路无轨电车的大世界站,背景中可见车站不远处的远东饭店。(图52、53)17路电车当时由英法商运营,自打浦桥,经徐家汇路,顺昌路,西藏南路至四川路桥。根据某些张才照片中所拍的地点,也许可作这样的猜测,除了徒步游荡街头,当年他或曾乘坐17路去到其中某些站点附近进行拍摄。比如《法租界区》拍摄的建筑位于现在的江西中路255号,原为礼和洋行,20世纪40年代后曾为中华储蓄银行,是当时洋行中最大的建筑。(图54、55、56)17路江西中路站停靠在江西中路近九江路口,离此建筑仅几步之遥。照片中的建筑立面朝向九江路,我们去寻找这张照片拍摄地时走进街对面正在整修中的圣三一教堂,无意间发现,张才这张照片的取景点很可能就在圣三一教堂的雨棚下。这个教堂是当时上海基督教会所在地,太平洋战争后,被入侵上海的日本军队占据。

大世界位于今天的西藏南路1号。现在的大世界建筑规模与结构建成于1929年,它曾是上海乃至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号称“远东第一游乐场”。但是张才照片中这个大世界的视角现在已难见到,它门前的延安东路上已建起了高架和一座跨越十字路口的人形天桥,所以按照照片中的角度,大世界的全貌已基本被遮挡。(图57、58、59)

 

其他

张才那时也拍摄了一些位于法租界的上海影像,比如《圣尼古拉教堂》中这座拜占庭式建筑是上海东正教的圣母大堂,位于襄阳北路、新乐路口,徐汇区新乐路55号。(图60、61)圣母大堂外形类似莫斯科救世主教堂,体现了俄民族的建筑特征。1927年春,东正教位于闸北的主显堂被军队占用,当时由于大部分俄侨已迁居法租界,因此,以主显堂堂长西蒙为首上海俄侨在法租界兴建了这座新的主教坐堂。新乐路大堂1936年落成,张才40年代时将它收入自己的镜头之中。

《封面女郎》标注的拍摄地点是上海大光明戏院,而从外墙,街角的布局等细微处辨认,它拍摄的其实是当时霞飞路上的国泰电影院。(图62、63)国泰电影院在淮海中路、茂名南路街角上。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影院被汪伪中华电影联合公司控制。抗战胜利后,19461月,原公司恢复营业。张才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正值这一时期。

《外国女郎、三轮车、狗》张才标注的拍摄地点是静安西路,这应该是他记忆的失误,当时的只有静安寺路,并没有名为静安西路的马路。静安寺路是今天的南京西路。此张与另一张《外国女郎与狗》显然是张才跟拍的两张照片,行走着的一位外国女郎牵着同三只小狗接续出现在镜头中,经过别墅走向马路。(图64、65)

 

对于张才拍摄路线的梳理只是建立在这些作品之上的一种推测与想象。近百张作品完成于四、五年中,他真正的拍摄活动一定不是我们现在叙述的这样连贯和有秩序。但通过路线图的整理,可以看到张才当时主要的活动区域是在苏州河北岸的虹口、闸北,和外滩至跑马厅的市中心。外滩至跑马厅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上海的闹市中心,张才将镜头对准此地,拍摄了许多经典的都会摩登景致。尤其现代都市中摩天大楼为他提供了特有的仰视与俯瞰角度,使他在俯仰间认识并纪录了城市的纵深景观。至于张才为什么会拍摄虹口,在关于他的文献中只有一条蛛丝马迹,他于1939年第一次来上海时曾住在苏州河北岸,也许这次小住使张才对虹口有了认识并产生兴趣。

 

  本文中与张才先生“上海写真”旧貌比对图由笔者2010年8月摄于上海。

  附《市中心区》图出自陆嘉亮编《上海手册》,1949年5月出版。笔者在图上标注出从张才上海摄影中寻见的其中一些拍摄对象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