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画与装饰画

一、十九世纪法兰西画界,卷起前代未有的大波澜的古典主义对浪漫主义的争执,在一面,是起因于本来人类的性情中的褊狭,而在其他的一面,应知两派艺术的倾向,有必然难以融和的事实。从纯造型的形式感想起来,从选择题材的趣味上看起来,一切的倾向,两者之间,都是正反对的,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但在这难以和解的二种形式感之间,产生了一种折衷的,而不失活泼的生命的样式了。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夏山里奥(Thédore Chassériau 1819—1856)的绘画便是。夏山里奥是安格尔信任最厚的得意门生,不久汲收特拉克窪之流,在那里看出了他独自的境地。

夏山里奥的父亲是生活在异乡的,他的母亲是异乡人,所以在他的性格中,已经养成了异乡的趣味了。十岁时入安格尔的画室的他,即被其师非常地爱而且信赖了。但从游学意大利观察了古代的作品的时候起,渐次自觉了自己的境地,而和他的老师渐渐远离了。在一八四二年所作的《埃斯坦尔》(Esther se parant Pour étre Présente an roi Assnerus)所表现的妇人之型,是像高蒂埃批评的,完全是“希腊印度式的”。轮廓很细的颜面,大而黑的眼睛,象牙一般的肌肤细腻的肉体,怪蛊惑不过的。好像出于一千零一夜的浓艳的故事中那样的女子。使人感到离开了安格尔的古典趣味而接近特拉克窪逢的近东趣味的样子。

但代表夏山里奥,而使他在法兰西的画界上增高地位的大作,是在巴黎的会计检察院所描写的装饰壁画。可惜这大作,因康明之乱的火灾,建筑物被焚烧之后,长年之间被雨打风吹,现在,那一部分名为“和平”的被救在罗佛的薄暗的廊下。于考察法兰西壁画的历史上,不失为最可纪念的作品之一。安格尔的弟子弗朗特朗的壁画,已经说过了。代表的装饰画家夏凡之前,我们不可以忘记了夏山里奥。被称为“在希腊修业的印度人”的夏山里奥,是基于他艺术的理想,把难以和解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调和统一了的难得的作家。

二、较诸夏山里奥折衷的倾向更为显著,沉潜于理想的世界更深的画家,便是摩洛(Gustave Moreau 1826—1898)。生于富裕之家,和母亲二人度着孤独生活的他,其生活是极端理想主义的,现在改了美术馆的他的住宅,真是所谓“象牙之塔”。访问这象牙之塔,于其中所藏的许多油画水彩素描上,看到怪不可思议的空想的世界的人,会起像夏夜之梦一般的不可思议的追忆。象征着英雄,妖妇,诗,死的奇怪的幻变的世界,或像壁画一般的大,或像密画(Miniature)一般的小,或像密教的佛画一般,或像寺院的祭坛画一般,描写出种种的形式。“我不信眼所看见的,手所触到的。眼所看不见的,只有心所感到的,我信着”。说这样话的他,当象征着幻想的世界,利用得到造型化的一切手段。自伦勃朗(Remblandt)的神秘的明暗, 意大利画家的壮大的构图,特拉克窪的浓厚的色彩,以至于沙拉圣建筑的灿烂的色彩,东洋肖像画的怪异的形相,时代的错误和情形的不调和都不以为意,神秘可以利用的都利用了。这里便是他的所谓“丰富”。在那浑然融合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决不只是温和的折衷。种种杂多的借用,什么都使之完全消化,使之绚烂地装饰化,怪异地幻想化了。《斯拉密德》的姿态,像夏山里奥所描写的女子,《埃弟泊斯和斯芬克司》使人联想到意大利十五世纪的画风。在海中诱惑《幽洛巴》的壮牛,就像守护柯尔塞巴特的宫殿的亚细利亚的人头牛的样子,《善良的沙麻利亚人》那幅画,可以想像到伦勃朗的风格。而最能代表摩洛的艺术的作品,便是水彩的大作《显现》。这作品,是描写着在妖艳的莎乐美之前,现出滴着血的约翰之首为光轮所包围的情形。水彩画像这样的大作,是很少看见的,可说是摩洛作品中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自包围画面的神秘的气氛以至色调构图等的技巧,都是非常美妙。

但他也不愧为一个法兰西人。虽是这样的沉潜于观念的世界,而表现的方法,却是十足造型的。德意志的神秘画家勃克林和摩洛是不能混同的。勃克林是藉了绘画来说明自然神教,静观着幽幻的死的世界,以画家而论,可说是极不健全的,反之,摩洛的画,只是绚烂的装饰画,好像是壁挂和毡的图案一般的东西。看到不拘泥于画题而站在纯造型的立场上的摩洛的绘画,可以看出一种高深的工艺的美。潜伏在那样的理想的世界中的他,向门弟子们赞美着洛德莱克的才,这是最可以辩护他的艺术的感觉的事吧。总之,他决不是一个空想家。

三、关于十九世纪以前半期的装饰画,在上面已经说过了,而在这方面代表后半期的,便是夏凡(Puvis de Chavannes 1824—1898)。生于里昂的资产家之家而不必画藉作为糊口的他,在闲静的生活之中,保持其闲静的风格而不断制作。两次旅行意大利而受文艺复兴画家的影响,祖国的美术家之中,受了波桑和夏山里奥的感化。波桑和他之间,可以感到一种共通的品格高的法兰西趣味。夏山里奥的壁画,使人预感到夏凡的出现,也可以明白了。但是,这些作家们,和夏凡主要的相异点,便是夏凡是彻底的装饰画家。他的艺术,一切写实的要素,都隐在装饰的效果的背后,一切的题材,都成为形式化了。从这意义看起来,他的作风,可说极类似于弗朗特朗的样式。而夏凡和摩洛之间,也可以肯定其趣味的类似。比安格尔为拉斐尔,比夏凡为乔都(Giotto),恐怕是很适当的比喻吧。

夏凡是纯粹的装饰画家。一八六一年出品于沙龙的提名为《战争》与《和平》的作品,被采用为里昂的博物馆的装饰画,而在一八六三年出品于沙龙的《劳作》和《休息》,他是自费寄赠的。夏凡自己以为这二对作品是相连关的。里昂市感其好意,越五六年,更以《毕卡尔提阿有幸》作同馆的装饰。这作品,是夏凡开始打算作壁画的最初的作品。此后,夏凡的一生差不多只是描写壁画。六七年在马赛的博物馆,七二年在波华梯埃的市厅,七七年在巴黎的邦坦翁,八三年在里昂的博物馆,八四年在巴黎的梭朋纳大学,自八九年到九三年在巴黎的市厅,自九〇年至九二年在罗昂的博物馆,九五年更越大西洋而至波斯顿图书馆,九八年再到巴黎的邦坦翁,继续不断地制作。

接近自然着重写生的他,在制作此等大作之前撮取准备的素描的时候,常常使用模特儿而作精密的观察。在作素描的时候是写实的,而到了成为壁画完全是图案化了。复杂的使它简单化。素描的时候,当然是立体的,而壁画是平面化的。就是画风景,也完全是装饰化的。既无空气,也无阴影,静静地流着的轮廓的线,淡而柔和的色彩,一切都调和着统一着。既无感情,也无音响,只是透明而静寂,这便是夏凡所描写的世界。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忘其装饰家的本分。建筑物的内部的样式和色调,在制作壁画的时候,什么都注意到。所以他的壁画,和建筑的调和,非常的好。像通过薄布一般的,混了白色的柔和的色调,使堂内的气氛感到非常的调和。装饰梭朋纳大学的讲堂的学艺的象征图《圣林》,也是基于同样的法则描写的,和堂内黑的感觉相调和,用沉着的色彩去统一它。这种感觉也是很美。

节选自刘海粟著《十九世纪法兰西的美术》第三章

中华书局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发行